【饼渣】天地困兽（完）
敖丙被困在了东海。
父王让他继续修炼，尽管敖丙修不修炼都无所谓，都是无用功，但在他父王眼里，这是敖丙目前唯一能做的事了。
实则不然。
紫府中那枚新的龙珠几乎不能和敖丙本身灵脉相容，光是每日压制其中的妖气，他就要耗费不少气力。另外……还有那片逆鳞。敖丙会在每日浮到海面，他不能离开东海，但还能远远眺望陈塘关所在的地方。
那片魂体的逆鳞挂在哪吒的脖子上，与他神魂相连，是他唯一可以窥向外界的通道。
分一缕魂魄到哪吒身上，就仿佛旧日相依为命的日子还没有过去，他们仍在一起。
他第一次离魂，是中午，哪吒同姬发在营帐用饭。哪吒客客气气与他君臣相称，但他们之间明显没有保持着君臣该有的距离。两人凑得极近，姬发温言温语同哪吒讲话，哪吒有一句每一句地应着。讲着讲着，哪吒不耐烦了，吃完饭把筷子一甩，刚抬起袖子要擦嘴，却被姬发一把摁下，掏出随身携带的手绢，凑到哪吒的嘴角一点一点地擦掉了汤液。
那温柔的眼神让敖丙毛骨悚然。他无暇妒忌，姬发同他一模一样的相貌更让他挂心。尽管他三番两次旁敲侧问，他父王还是坚定地告诉他，他的两个哥哥万年前就化作灰烬，绝无可能投胎转世。
敖丙心神慌乱，他知道这人得了他的灵珠，魔丸对灵珠本就存在天然渴求，姬发又同他长得一模一样，这样下去……哪吒还能记得他多久呢？
他就只有哪吒了啊。
离魂并不容易，第二次离魂，他看到哪吒在战场上，已经是半年后了。
淅沥的雨雪温声敲打在野外亭檐上，腥气未散的血滴子从火尖枪枪头蜿蜒坠下。
东南方兽潮汹涌而来，各路将领和卫兵在前方厮杀，哪吒则挡在姬发身前，只解决三两零碎，冷眼旁观。
尸骨遍野，鲜血汇流淌过砂石，濡湿战靴。兽潮渐渐退去，雪融在雨里，雨渐渐大了，水滴将哪吒飞舞的头发都打湿，紧贴在脸颊两侧，水渗进领口，落在胸口鳞片上，连敖丙都冻得魂魄冰凉。
突然，头顶传来雨打在纸面上的声音，噼里啪啦，油纸伞在哪吒头顶撑开，姬发走到哪吒身侧。
他与哪吒并肩而立，用那张和敖丙一模一样的脸冲哪吒温润一笑，干燥温暖的手与哪吒被雨水浸透的手指十指交扣，紧紧偎在一起。
哪吒没有挣开。
两人静静站着，静默着眺望不远处人兽厮杀。
突然，姬发开口：“哪吒，你有什么愿望吗？”
哪吒滚热的胸膛将鳞片上的雨水一点一点蒸发干净，贴的太近了，敖丙神魂都被哪吒猛然加速的心跳震得晃荡。
但他只是道：“成神是我唯一的愿望。”
姬发轻笑：“这算什么愿望，你和我一道，这是必然的。”
敖丙没有再看下去了。
几年前，他还问过哪吒同样的问题。
“你有什么心愿吗？”
利落直率的笑声犹在耳畔：
“我的心愿？我的心愿就是你能来参加我的生辰宴！”
……
太可笑了，他还在期待什么呢。
灵珠和魔丸本为一体，他们中间，哪有他能插足的余地，他不过是自取其辱。
敖丙不是察觉不到自己的心境变化，神魂动摇。没有了灵珠加持的他，不过是普通的妖兽。嫉妒、欲望、怨恨，在他这副新的躯壳中涌动着，他的理智让他竭尽全力去压制，但他做不到，他毫无办法。
他不是灵珠了——他已经不是当初那个敖丙了。
这时，海底结界传来一丝波动，敖丙入水查看，居然看见了自己消失已久的师父！
申公豹正跟龙王讲着什么，手里举着一个血红色的瓶子，瓶子不大，里面灌满粘稠的液体。
“你……喝了这个，天……天帝说，他当年的许诺依、依然有效。”
敖丙顾不上再见师父的惊讶，问道：“这是什么？”
申公豹之前听说了敖丙的遭遇，见到徒弟毫发无损，心里微微一颤。他自己都不知道，他还牵挂着这个被他利用过的弟子，此刻终于放下心来。
“你、你可知道，乾坤间曾分为神兽、人、妖兽三阶。虽然佛家……佛家号称众生平等，但各阶之间，各阶上下，可以在自、自愿的情况下，饮血认主。”
“只要主人心念一动，奴兽不管在……在哪，都会瞬移到他身侧。”
“如今天帝被困在昆仑山顶，灵脉受损……”
龙王怒道：
“你一直知道，你居然骗我——”
申公豹沉默了一下：“之前的事是我不对，但要不是……不是我，你另一个孩子活……活不下来。”
申公豹此时才将龙王双生子，另一胎被他投入轮回，转世成姬发的事，全盘托出。
“天帝早有计划，如今那孩子因灵脉清奇，被选为天命之人，推翻商纣王，入封神榜。待他百年之后得知身世，必会帮助龙族逃脱升天。”
告知这一切后，申公豹离开东海，敖丙跟了上去，在他破水而出之前，将他拦下。
“吾徒，你、你做什么？”
敖丙眼眸里的蓝色如海水般退去，露出金色的兽瞳：
“你还有事瞒着我父王。”
“此……此话怎讲。”
“姬发同我长得一模一样，元始天尊不可能认不出来，绝不会选他做天命之人。”
申公豹身子一僵。
“我不明白，元始天尊为何一面将灵珠给他，又让你辅佐纣王，阻拦他完成天命？”
申公豹讶异，没想到敖丙被关在东海，还知晓他的动向。
“告诉你也无妨，我这趟只是来替天帝办事，你现在还不是我的对手——你们知道了，也做不了什么。”
申公豹叹了口气，将事情娓娓道来。
元始天尊为主，他为奴，他原本不能违背元始天尊的任何意愿。而这几年，元始天尊对外宣称是遁入虚空之门编制封神榜，实则下凡投胎历劫去了。
元始天尊转世为姬昌，和太姒生子。天帝也不知使了什么手段，使敖丁的魂魄恰好投在姬发体内。姬昌早逝，元始天尊归位之后，纵使是他也不能对姬发下杀手，私心反而使他将灵珠引入姬发体内。
若是一切顺利，他主宰天界，而儿子成了帝王，主宰人间——
岂不美哉。
“至于我……”申公豹冷笑，“只是恨罢了。”
恨？敖丙皱了皱眉。
“可您如何能违背天尊意愿？”
“我何尝能违背他的意愿？姬发要当上人间帝王，需要完成三个任务——斩妖魔，灭暴政，除奸臣，”申公豹眯起眼睛笑了起来，“我就是那个奸臣。”
他恨，可他又无可奈何。说到底，他不过师尊之子登上人界之位的踏脚石。
只是，鹿死谁手，还不一定呢。
闭上眼，昔日梦中场景历历在目，敖丙从未想到，自己有一天会说出这样的话：
“师父，请您一定要，小心哪吒。
“还有……”他的目光坚定起来：“您能在我身上，下天劫咒吗？”
三年后。
距离朝歌只剩一程了。
哪吒用手帕擦拭着火尖枪上的血沫，盘坐在山石上，暗自出神。
只此一役。此战过后，离他再见到敖丙的日子不远了。
他发自内心地笑了起来，抬头迎着温暖的阳光，却看见不远处姬发正笑意盈盈地和雷震子谈话，
哪吒扬起的眉梢又垂落下来。
再忍他一段时间。
再忍这个鸠占鹊巢的人一段时间。
火尖枪尖狠狠插入石头，火花迸溅，硬生生劈开一道缝隙。姬发听到铿锵之声，回过头冲哪吒一笑。
哪吒已经不会再将姬发和敖丙认错了，熟练地露出一个虚假的笑容。
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，伪装已经成了他生活的常态。
如果再见到敖丙，敖丙还能认出这样的他吗？
他不是没有对灵珠动过心，可他很快就意识到，不管这枚灵珠和敖丙再像，他都不是敖丙。
敖丙将他当作自己惟一的朋友，跃入天雷同己身患难与共，才给了姬发可乘之机。
而姬发，不过将虚情假意当作控制他的一种手段罢了。
哪吒看见雷震子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后脑勺，转身冲自己挥了挥手，也挥了挥火尖枪，当作回应。
说白了，姬发看着对他和对旁人不同，但目的都是相同的。
所谓驭下之道，何其可笑。
朝歌之城，数朝辉煌，一夜间付之一炬。
哪吒只瞄了一眼申公豹，往鹿台的方向直奔而去，他要赶在妲己身死前杀了她，这样他除奸臣的任务也算完成了。
可到了鹿台，踩过熊熊火焰，他看见纣王倒在地上，胸上插了一把匕首，妲己则好端端地站在火中央。裙裾延伸进火堆，鬓发间钗黛明丽，她抚摸过纣王的脸颊，脸上看不出是怒是喜。
她看见哪吒来了，绝色的面容浮上惊愕之色，语气却毫无畏惧之意，仿佛同他是故人一般：
“你怎么跑到这来了？再耽搁一会，杀死申公豹的功劳可就要被别人抢去了。”
她看见哪吒手里的火尖枪，了然道：
“你是来杀我的？这可不能算数。”
她掩面咯咯笑了：
“我早就是祸神了，元始天尊派我来做个姬发造反的由头。我的名字被写进封神榜的时候，你小子还没生呢。”
说完，她眼神一暗，身子瘫软下来，柔软的身躯委顿在纣王身上，神魂不知往何方去了。妃子的裙裳与君主的明袍叠在一起，如同殉情而死的一对佳偶，在火场中凄美又艳丽。
哪吒倒退了两步，蹬起风火轮飞往申公豹所在的地方。可远远的，他就看见一个人将申公豹抱在怀里，旁边躺着雷震子的尸体。
金线勾勒的莲花曼妙巨大，将两个人包裹在其中，即使来人是一袭黑发，手中拂尘和莲花宝座也能让哪吒认出来，这是元始天尊了。
哪吒颤抖着探了探雷震子的鼻息，冲元始天尊怒目而视：“你这是什么意思！你不是说只要除了申公豹，就将我们编进封神榜，为什么——”
元始天尊手抚过申公豹面上的伤痕，伤疤立即消失不见。他目含讥讽，语气淡然：
“我确实说了，没完成任务的是你们，不是吗？”
火尖枪上红莲业火疯狂席卷，光华万丈的火舌怒冲向元始天尊，却在离他额头一尺远的地方就化作萤火，细碎消散，竟是连发尾都碰不到。
元始天尊抱着申公豹，嘴角勾出淡淡笑意：
“你就这么想成神啊。”
见攻击全然无用，哪吒咬牙切齿，奔腾的火焰哑然熄灭。
他喉结滚动，直勾勾地看着元始天尊：
“灵珠登上天界，难道我这个魔丸，只能同他分开吗？”
朝歌在烈火中化作废墟，黑夜映成白昼，不知过了多久，元始天尊才道：
“那我就再给你一个机会。”
他抬手，手中出现十张明黄色的符咒：
“你去灭了龙族，我便让你封神登天。”
哪吒问道：“你要我怎么做？”
符纸划过夜风，轻飘飘地落进哪吒手里，张张涂了朱砂，每一张上都赫然画着天劫咒。
“很简单，连同海底炼狱，让他们一起沉到地狱里去。”
（以下是按《哪吒闹海》旧文改）
海螺声幽，荡遍东海四季阴沉的水面，穿过涌动的暗流，来到常年不见天日的海底。
敖丙缓缓睁开眼睛，碧蓝的眼珠古井无波，这螺声已经数年没有响过，他不感到意外，也不感到惊喜。
那梦境反复出现，并且变得愈来愈真实。
梦里，哪吒带兵攻进了商纣王的寝宫，杀了他的师父申公豹。接着，哪吒衣锦还乡，回了李府，
他笑着说要给母亲新做一身除妖的铠甲，再给父亲新打一条华美的腰带。于是他来到东海，吹响了海螺诱他前来，说是这五年来日日想他。待他靠近，哪吒便用火尖枪刺穿了他的七寸，扒了他的皮制甲，抽了他的筋做带，完了还用一根混天绫毁了整个东海。
但逃是逃不掉的。
敖丙还是沿着海螺声的方向去了。
化作人形，敖丙跃出水面，眼前的人正是少年形状，跟梦里分毫不差，依旧是俊美异常的脸庞，略带上扬的凤眼，眼角褪去了童稚的桀骜难训，只剩下被战火染过的坚毅沉稳。少年手戴乾坤圈，脚踩风火轮。胜火红衣上的暗色金纹在海风中栩栩如生，如同一朵冲天焰火，包裹着少年修长笔直的身躯。
“敖丙。”和梦里一样，哪吒笑着唤他，“听说你想我了？”
“没有。”敖丙自己却没有梦里那么诚实，说着相反的话。
“不想我？”哪吒笑了，不信，从怀里取出一个海螺，“那为何将它送来给我？”
“送给你了，就是你了，物归原主罢了。”
“物归原主？这么说，我现在丢了，你也无所谓？”
敖丙打量着哪吒。嗯，喜怒不形于色，看上去稳重了，自以为沉住了气，其实字里行间暗藏的赌气和五年前没什么区别。
“随你。”敖丙淡淡回答道。
“你！”哪吒又要生气，但转眼间又压了回去，“你要小爷丢，小爷偏不！”
敖丙转身要走：“五年不见，你就找我来说这些？”
“当然不是，”哪吒闪身，拦住敖丙的去路，“你知道我这趟来，是为了什么？”
见敖丙不回答他，哪吒自顾自道：“元始天尊赞我推翻商朝有功，对我十分信任。答应我，若是能消灭龙族，就不再计较我的魔丸出生，破格封我神位。”
“你答应了？”
“我当然答应了，不然，我会在这里吗？”
敖丙的脸色陡然阴沉下来，原本万里无云的天空骤然乌云密布，天边隐隐传来龙啸之声。
他眼中异芒大作，整个身体都笼在银色光芒之中，下一刻片片龙鳞透过光影显露出来，眼见要化作龙形，哪吒突然朗声大笑起来——
“哈哈哈——我触到你的逆鳞了？你要是不想给，就拿另一样宝贝来换。”说罢，他朝敖丙的额头看去。
敖丙周身光芒渐渐退去，但杀心未收，只冷冷看着哪吒。他额头一双龙角，比他的眼睛还要澄澈透亮，宛若暗夜里流落的星子，在阴沉沉的天色下闪烁着璀璨剔透的蓝光。
哪吒踏着风火轮，一步步靠近。片息，便到了敖丙面前。他故意飞得比敖丙高出一个头，凑近看敖丙额头的龙角，低声笑道：
“我听闻，龙的犄角只可以给自己的伴侣触碰，最私密、珍贵不过。如今我想要，可以给我吗？”
……
一人一龙，在东海之上翻云覆雨，陈塘关渔民不知发生何事，只见乌云密布巨浪滔天，哪吒和一龙在海上争斗。
此事口口相传，久而久之，被戏称为“哪吒闹海”。
再醒来的时候，哪吒发现自己躺在海底炼狱的岩石之上，四周岩浆流动，敖丙正站在不远处，背影黯淡。
“敖丙……”他刚刚叫了太久，此刻声音喑哑。
敖丙回过头来，身侧漂浮着九张天劫咒。
他问道：“这是什么？”
哪吒笑了笑：“你熟悉的，天劫咒嘛，助龙族重登天界之用。”
敖丙直勾勾地看着他：“那你为何在自己身上也贴了一张？”
哪吒不说话了。背部的天劫咒已经从符纸上彻底脱落，深深印在他的皮肤里。
敖丙走到他身侧，缓缓单膝跪下。
“白白搭上一条命，你傻不傻？”
哪吒抬手，抹去敖丙落下的眼泪。
他笑着，学着敖丙当年的口吻：
“不傻，谁和你做朋友？”
几日后，两道天雷自万里长空落下，劈裂东海囚笼上方结界。数百条龙逆着天雷攻上天庭，占领昆仑，一时乾坤上下风云变色。
战后，十二金仙全部陨落，天地间秩序重振，龙族取代人族重新统领三界。
人界不知帝王更替，姬发不再，只知其一夜之间生出龙角，发色变换，眸色变动，其人其貌，是得了天神授意。
人界交口称赞，称其为真正的“真龙天子”。
哪吒一直随侍其左右，战乱后人界秩序也慢慢稳定下来。
只是后来有一日，他又见到元始天尊。当时敖丙站在后花园里，和天尊背对着他。他清清楚楚地听到，敖丙称其为“师父”。
“师父，昔日天尊从雷震子和哪吒手下救了你，虽然龙族不慎将你重伤，可我以为你和天尊情谊深厚。你最后，到底为何……夺舍了他？”
日光和煦，荷花艳丽。过了很久，申公豹才说：
“他早就料到龙族重振，备下十二金仙只为当作弃子，却看错了我。”
“他没有想到，我是真的只想……做他最爱的弟子罢了。”
END.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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